荐书人 李 磊
无人不知维特根斯坦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，但可能有人不知道维特根斯坦还是一名建筑师。
1926到1928年间，维特根斯坦为他的姐姐玛格丽特•斯东博拉夫-维特根斯坦（Margaret Stonborough-Wittgenstein）设计建造私人公寓。结果带着特有的对事物的真诚，他几乎完美地完成了“维也纳贵族传统的最后一个住宅项目”。
（路德维希•维特根斯坦）
这到底是一幢什么样的建筑？它具有何种风格和独创性？它在建筑史上的地位如何……国际公认的研究维特根斯坦建筑的权威——荷兰人保罗•维杰德维尔德（Paul Wijdeveld）在其所著《作为建筑师的维特根斯坦》一书中，超乎预期地解答着这些问题。撇开书中的学术性评价不说，仅就资料而言，该书收集了可能收集的一切材料——散落的记述、各种草稿和图纸、票据、各个时期的照片等等，此外还研究了与维特根斯坦的工程技术学习有关的大量人物和事件，走访了跟这幢建筑可能有关的人们，拍摄了大量的细节照片……这是为一幢建筑写的百科全书。
阅读此书的乐趣，莫过于认识大哲学家的建筑作品的价值。维特根斯坦在《文化与价值》里唯一一次就此进行自我评价：“我为格雷特尔建造的房子……是良好的方法的产物，是一种深刻的理解（对文化的理解，等等）的表达。但是这原始的生活，这种挣扎着为了摆脱限制的野性的生活——是稀缺的。人们也可以说，它缺少美。（基尔凯郭尔）。（温室的植物）”
这段话是典型的维特根斯坦语文，乍一看似乎没头没脑，不知所云。但只要把这段话逐句解读清楚，维特根斯坦建筑的价值和意义就随之云开日现了。
（位于维也纳库托芒大街的“维特根斯坦的房子”）
“良好的方法”。现代建筑设计以及类似的东西，其内涵不是一套清晰的方法。人们看到的不是自身也能理解的东西，而是名头和广告效应。其实，好房子跟有品牌的设计师之间的关系是含混的。所谓好房子，应该体现良好方法所产生的结果——风景、气氛、坚固、实用、协调等等。所谓良好，就是清晰，就是人人都能明白。相反，人们在捆绑了名设计师品牌的地方，关注的首先是这名气，其次才是不明不白的“视觉冲击力”。维特根斯坦会反问：看到有“视觉冲击力”的东西，我们很惊奇而猴子（或外星人）不惊奇，只是因为猴子（或外星人）比我们傻吗？这种问题追问下去都很严肃——真有“视觉冲击力”这玩意吗？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，维特根斯坦的建筑一开始就抛弃了所有的、其他设计师赖以谋生的不明不白的东西，而全由清晰的方法构成。
（分离派艺术家克里姆特所绘的维特根斯坦的姐姐）
“一种深刻的理解（对文化的理解，等等）的表达”。像几何学、物理学这样的学科，到底在表达什么，对于不懂的人来说，可能存在“专业壁垒”，但是这种壁垒可以通过训练（比如多做习题）而彻底打破。但是号称以“美”为目的的“设计”却不然。其评判标准是商业炒作推出的“时尚”、“高档”之类，而究竟什么是时尚高档，可能连推出的人自己也不明白。人们无法区分，什么是真正的杰作，什么是自我鼓吹和装神弄鬼。“设计”和“美”成为一种唬人的神秘知识，是一场逐利的闹剧。在不上演这场闹剧的时候，赵州桥、故宫、长城、埃及金字塔、希腊神庙和罗马角斗场早被一群奴隶闷头建造出来了。这些建设者的方法还清晰地传给一代代徒弟。所以对建筑的真正理解，基于对文化的深刻理解。
“原始的生活，这种挣扎着为了摆脱限制的野性生活”。现代生活是由种种“理由”编织出来并支撑起来的。理由太多太杂，里面含有“美学设计”之类的太多不明不白的东西。维特根斯坦的建筑是一个简化的建筑，但远远不是某些建筑师所追求的作为风格和主义（商业品牌）的简化。所谓无欲则刚，维特根斯坦不需要这样的谋生手段。他的简化是从每一个零件开始，去除与建筑无关的东西。结果就是用思考和劳作达到了“原始性”和“野性”。即使我们把这两个词姑且理解为“原初”或“自然”，这原初和自然也不是城市人跑到乡下“田园”一把就能接触到的。必须解开那张现代生活的网，使之散架，在不受这张网限制的时候，全面地实践另一种生活，才可能开始触碰“原始性”和“野性”。维特根斯坦建筑是这种实践的一次深入展示。
（维特根斯坦设计的房子的内部）
“它缺少美”。因为“美”也是那张网里面编出来的东西。所以“它缺少美”。好比“纳木措”和“唐古拉”很震撼，但一块土壤“它缺少美”。维特根斯坦美学是一种诘问，究竟什么是“美”，为什么要为“美”买单，如果一个东西缺少“美”，是真的缺了某样东西吗？有人以为“维特根斯坦美学就是反美学”。事情有这么简单吗？维特根斯坦有这么无聊吗？艰巨的是，我们如何时时刻刻不受欺骗也不自欺。维特根斯坦知道，必须狠狠打击“美”，才是目前捍卫美（已经很稀缺）的唯一方式。
“基尔凯郭尔”和“温室的植物”。他俩的共同点是不缺少美。基尔凯郭尔的文字很美。显然，维特根斯坦嫌这些“美”的部分是多余的部分。而且“多余”往往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割掉的瘤子，它夹在事物之中，改变了事物本身，使稀缺的东西难以显现。同理，温室里的植物比野生的植物多出来的东西是一种“美”，那么谁来关心温室里的植物比野生植物少掉的东西,以及这些少掉的东西是些什么呢？特别是，在一张生活之网中，如果野生植物已经变得稀缺的时候，人们实际上失去了什么？维特根斯坦用一幢建筑回答了如上的哲学问题。他的姐姐说：“（这座房子）似乎是一座让诸神居住的殿堂，而非我这样的凡俗之徒的栖身之所。当初我甚至需要克服内心隐隐泛起的恐惧和不安，对这座房子的内在逻辑的不安，我称之为完美性和纪念碑性。”由于我们习惯了多余的“美”，当遇见去除多余之后的野性的完美，我们感到一种内在逻辑的不安。
------【大家荐书】第20期